张林
文化村的碱草仍在风中起伏,却再闻不到新麦饼混着炊烟的香气。唯有那串铜铃,总在端午时分,摇醒我记忆深处的旧时光。
1976年端午前,天还没亮透,周大爷就拄着枣木拐杖出门了。他右腿是修跃进渠时被冻土砸断的,空荡荡的裤管扫过磨得发亮的乌拉草鞋。生产队把八头猪崽子交给他,每天他都赶它们去西边甸子。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,后襟还沾着昨夜修补猪栏时蹭上的草屑,领口磨得发亮的蓝布兜,装着喂猪的零碎。
“瘸腿猪倌晃三晃,猪崽跟着啃麦芒!”我们几个背着补丁摞补丁书包的永利小学孩子,总爱追在后面起哄。周大爷也不恼,从磨得起毛的蓝布兜里摸出炒黄豆:“尝尝,留种的新豆子。那可是队里精挑细选的好货,平时我都舍不得吃。”有次我故意拽住他衣角,他一个趔趄,却用整个身子护住布兜,额角的汗珠“啪嗒”砸在铜铃铛上。那铃铛是他拿当时能换半袋白面的三斤粮票,跟供销社老王磨了半天才换来的。每次摇晃,草窠里的鹌鹑就扑棱棱乱飞。
周大爷就是这样,总是默默帮衬着村里每一户人家,哪怕自己行动不便,也从不推辞。村里都说猪倌这活又脏又累,可他把猪场收拾得比谁家都利落。开春麦苗冒头,他就着田埂挖野菜,裤腿常被苍耳勾得全是刺;三伏天日头毒,他砍柳条搭凉棚,手掌被竹篾划得鲜血直流;麦收时推着独轮车运麦秸,车轮陷进垄沟,他就单膝跪在泥里,咬着牙连车带草往上拽。
记得张三家孩子发高烧那晚,大雨下个不停。周大爷二话不说,蹚过齐膝深的泥水,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,把大夫请到了家。回来时,他整个人都成了泥人,可脸上还挂着笑,说孩子没事就好。那些年我生病时,他也总会摸黑送来几个煮鸡蛋,鸡蛋还带着他怀里的温度。
那年端午,月光把麦垛染成银灰色,艾草的苦香混着露水漫过来。鸡刚叫头遍,母亲就把我从热乎的被窝里拉起来:“赶紧给周大爷送鸡蛋去!”我套上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,跟着端粗瓷碗的母亲出了门。村口早聚了好些人——王婶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,才踮着脚往铜盆里撒雄黄;张大叔用麻绳捆着刚出锅的黏豆包,眼镜片被热气蒙得白茫茫一片,却还紧紧攥着,生怕凉了;平日里最嫌弃猪粪味的赵二婶,别过脸红着眼眶,猛地把艾草塞进周大爷怀里:“要不是你卖了大花猪给我凑手术费……”话没说完,就扭过头去,用袖口使劲抹眼泪。
远处传来熟悉的铜铃声。周大爷的枣木拐杖敲在发烫的石板路,粗布褂子浸着深色盐渍。看到村口的人群,他猛地停住,拐杖在碎石上打滑,惊得猪群“哼哼”着乱转。“老周,尝尝我包的黏豆包!”王婶的铜盆重重磕在他背篓上,溅出几滴雄黄水。张大叔握住周大爷布满裂口的手,把红纸包的鸡蛋硬塞进去,久久不肯松开。周大爷粗糙的手指抚过红纸,突然转过身,对着老井台的方向抹了把脸。
等他转过来时,眼角还闪着泪花。晨光染红了东边的麦垛,他挨着老柳树坐下,猪群拱着他的瘸腿蹭痒。剥开黏豆包的热气扑在脸上,这个总笑呵呵的汉子,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,泪水滴在沾满草屑的衣襟上。
后来我才知道,在文化村,端午给猪倌送吃食是老辈传下的规矩。可周大爷的好,哪是规矩能说得尽的?想起有次赵二婶说起这事,眼眶又红了。谁家遭了贼,他披着破皮袄守整夜;外村盲人老头路过,他把自己的口粮分一半。曾经追着他起哄的孩子们,如今也都散落在天涯。
考上县里高中那天,周大爷塞给我一兜煮鸡蛋,铜铃铛系在网兜上叮当作响。解放牌汽车开出老远。我回头望去,他还站在甸子边,粗布褂子被风吹得鼓起来,像一只疲倦的鸟,收拢不住岁月的羽翼。
文化村的碱草仍在风中起伏,砖瓦房早已取代老井台。每到端午,野蔷薇开得烂漫,却再嗅不出记忆里的温度。曾经一起在麦地里疯跑的伙伴们,如今不知去向。我站在旧址上,恍惚间,那串铜铃混着周大爷的吆喝、猪群的叫声,又在空荡荡的甸子上回荡。原来岁月能吹散炊烟、抹平井台,却抹不去心底最暖的回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