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件棉衣

2023年08月14日

□周天红

一缕阳光刚从东山岭上露头。娘喊着说,娃啊,赶紧点把棉衣拿出来晒晒。我皱了皱眉,心里想着,都开春了呢,春暖花开时节,还管它棉衣干什么。娘看出了我的心思,说,娃呀,你忘了我给你说过的那句俗话了,晴带雨伞,饱带干粮,以备不时之需。娘说得有道理,春天不穿棉衣,冬天还得穿呢,春天不把棉衣晒好了收拾干净了保存好了,冬天那就只有受冷挨冻的份。

早些时候,棉衣可是乡下人过冬的必备之物。虽说是必不可少的,但不一定人人都有。

娘对哥说,娃呀,你不是想穿棉衣嘛,那就把这一季红薯帮着我挑着去白合场卖了,棉衣的事,就有盼头了。东山岭上,大冬天的,风从深山沟谷里吹来,像过刀子一样。哥满脸被风吹得通红,两手打理着泥巴和红薯也是通红通红的。哥听了娘的话,抬头望了望白合场的方向,直起腰干挑着一挑红薯,三步并着两步就走出了东山岭。要置办新棉衣,哪个听了都有劲。

村子里,穿上了新棉衣的,捏起指拇都能数得出来。村子东头的王二娃,那是穿上了新棉衣。王二娃要去相亲呀,他老爹把后山的树卖了一大堆,置办了新棉衣和准备相亲那一摊子的事下来,就没余下几个钱了。村子西头的毛三牛,一个冬天下来就把新棉衣穿上了。那新棉衣来得可不容易。毛三牛下田里捉黄鳝,眼睛比猫眼睛还灵性,可那雪水冰水泡久了,也不是什么好事。毛三牛的新棉衣倒是穿上了,得了一场大病,躺在床上大半个月起不来,差点命都搞脱了半条。后山的肖大才是穿得起新棉衣的。肖大才在十五里外的小水电站上班,他早不穿棉衣了,穿着那些毛线衣羊绒衫保暖内衣什么的,看起来就精神。肖大才的棉衣还没丢下呢,早被老婆娘家那几个舅子盯上了。为了争一件棉衣的事,肖大才把那几个舅子都得罪完了。给谁都不恰当,最后送给了他老丈人。后来,他老丈人也不舒服,逢人就讲,还是女婿呢,要给就给一件新棉衣噻,给旧的,太抠门了。一件棉衣呀,引出多少事。

一件棉衣,在村里人眼里可真不是小事。买棉花要花钱,买布匹要花钱,请裁缝缝要花钱。棉花不好买,要想买到好货,那就更不好买。早些年,还得凭票才能买到棉花。请裁缝那就更择人了。一般的裁缝缝不好棉衣或是不能缝棉衣。缝棉衣得把棉花弹好了缝均匀了缝结实了才行,否则,穿不了两天,棉花起砣砣,一件棉衣疙瘩鼓包的,穿起不保暖。没有三五年的裁缝活,那是不敢缝棉衣的。白合场,就只有李江海李二裁缝缝棉衣,穿着才放心。可是,李二裁缝那门市上,缝棉衣的人是排着队地等。你要是排晚了,一个大冬天的过去了,那棉衣还没穿着上呢。

娘对哥说,抓紧干活,把红薯卖完,我们就去李二裁缝那里排队。哥心里明白,娘是有办法的。只要卖了红薯手里有了钱,娘就能让哥穿上新棉衣。娘和李二裁缝的老婆家有点老亲,说得上话,排个队或是走过后门递个话,那是管用的。再说,那些日子,李二裁缝的老婆正给哥说着媒呢,说是要把她娘家二舅的小姑子引见给哥在白合场见上一见。哥心里有数,穿新棉衣的事,成了。哥的婚事可没成。那妹子,眼光高呀,哪看得起穿一件新棉衣的山里穷小子哟。那妹子,见面就说,你看他那个穷样,上面穿件新棉衣,下边的鞋子呀,大拇指都快穿着出来见天了,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哟。在白合场场口上的王二娘茶馆里,哥是尿胀得不行去上厕所时,隔着墙听着那妹子一家人的议论。哥呀,半泡尿都凉了。哥知道,一件棉衣,是抵挡不住多少事的。

哥说,弟呀,哥没有什么送给你的,你就把这件棉衣收下吧。我站在门背后的墙角里,心里乐了,真是瞌睡来了遇着枕头。虽然就要开春了,山里的天气还大冷着。风从东山岭上吹下来,从墙缝里吹进屋,冷得牙子敲绑子。身上就等着能穿上一件棉衣。哥要出远门了。哥不想只穿一件新棉衣。哥想着很多美好的事。哥心里也装着许多事。在村子里,一年忙上忙下,能置办上一件新棉衣就不错了。一件新棉衣能办多大的事?哥心里是清楚的。哥想去远方闯闯。哥是被那个妹子的话伤着了。哥不相信,自己有手有脚,大冬天的,还能冻着自己,还能让一双双白眼冷了自己。这些,我都是多年以后才明白的。那时那刻,我只想着接过哥手里的棉衣,全身上下就不冷了。

当然是全身都不冷了哟。哥那个个头,我那个小样,那件棉衣穿上去,屁股和半条大腿都包上了,像连衣裙。要是坐在椅子上,怕冷,盘上足,都能缩进棉衣里,多暖和呀。娘看着我穿上那件棉衣,像个喊龙王请水的道士模样,没有笑。我知道,看着那件棉衣,娘又想起哥了。哥走上东岭的时候,春天的桃花还不见踪影,天空中还偶尔飘着一星半点山里的雪花。早春,大山里,还是乍暖还寒,还正是需要一件棉衣的时候。哥不想穿那件棉衣。哥是想把村子里的好多事忘掉,然后去了远方的天空,闯出另一个世界。

好多年,哥,娘以及那件棉衣,都在我眼前浮现。我知道,自己一直是穿着那件棉衣抵挡住山里的冬雪和春寒的。一年一年,那件棉衣在自己身上从长到短,从胖到瘦,从低到高,就像自己成长的一面镜子。一年一年,好多人都不再喜欢穿棉衣了,因为穿上,显得肥大不精神,手脚活动起来还不方便。我还是喜欢穿着,暖和呀,穿上了,好像娘和哥就在自己身边,亲热。记得在下川东那个城市里读书的时候,我还带着那件棉衣,大冬天,半夜里,穿着睡,好入眠。当然,现在那件棉衣还在自己的衣柜里,搬了好几次家,都没扔。棉衣里有好多的人和事呢,能扔吗。

人啊,因为我们要成长,一切都得习惯,就别怕麻烦。人生最可怕的,就是那些扑朔迷离的蝴蝶总是翩翩起舞。我还想起老家乡下的另一句俗语,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只要过得去的,就是日子。

好一件棉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