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周天红

你家在哪里。我就爱听这句话。那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忘记的地方和主题。

你家在哪里。记得小时，大人们就爱用这句话来逗着娃娃们玩。村子里，哪家哪户做大寿办喜酒请吃年猪汤，聚着就是好几桌上十桌人。房前屋后，一个大晒坝坐着站着挤着都是人。娃娃们就爱热闹，打呀玩呀疯的，墙根上都是脚板印。大人们看着哪个娃娃玩得起劲，一把就拉着，问，你家在哪里。简单的一句话，含义深着呢。家在哪里，姓什么，是哪家的娃。就有娃娃回答不出来或者是回答不全。家在哪里都不知道，这娃，除了玩皮捣蛋，还能做什么呢。甚至有人就推断算着时间和未来，这娃，将来读书做生意闯江湖，都不行。那就说大了说远了说得宽广无边了，对你的人生和命运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。

隔壁刘二毛就行。有大人拉着一问，你家在哪里。刘二毛像竹筒子倒豆子。我是刘大才家的，我娘姓王，叫王大春。我爷爷叫刘先河。房子地名，后面山叫什么，前面小溪叫什么，甚至读书上学的学校和老师叫什么，刘二毛倒背如流。聪明，这娃聪明，将来一定有出息。有出息，这是村里人表扬娃娃最美的称号。谁不想有出息。谁不想自己的娃有出息。有出息，听起来，一顿就能多吃两大碗干白饭。当然，事情也不是那么顺风顺水的。刘二毛读书了书，说着说着就进城了。进了城，刘二毛的出息就没用在正道上，推销假酒，进去了。大概是假酒喝多了的缘故。警察叔叔问他，你家在哪里。刘二毛眯着眼睛，似睡非睡，半天都没说对头，差点把警察叔叔都气冒火了。

你家在哪里。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。村子口那所半堵墙漏着风雨和阳光的学校，李品珠李老师开课就爱讲这个话题。李老师的意思很明确，娃娃成长，安全第一。村子门前是一条大公路，成天车来车往的。娃娃们爱看车，爱看那些通着山里山外的新鲜玩意儿。看着看着，就有娃娃跟着车走着跑着，弄丢了。丢了，只要记得自己家在哪里，送回来就了事。李老师问，你家在哪里。娃娃们异口同声地说着自己的家。放学时，李老师还得一个一个地问。娃娃要是回答正确了。李老师才放娃娃走人。你家在哪里，这句话，是村子里最早的启蒙教育。

当然，就有人忘记了当初老师教育的。村子口老皂角树下的先四有。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学生。读书行，先四有读书真行。没调班没留级没复读，一路就考着学进了城。不像村子里的那几个娃，在洞子场的学校里，读成“三朝元老”了，校长都换了两个，还是没考上。先四有进了城，转眼就毕业找着工作当上大老板。先四有那老板真大，头上的油呀把头发抹成了根，脚上的皮鞋比镜子还亮，阳光下，反着光能把狗吓跑。逢年过节，先四有进了村子，说话比村头电杆上的高音喇叭还响。你是大老板又能怎样，我不惹你就是。过年时，家里摆了五桌，想请亲戚朋友聚一聚。结果呢，就是从小借钱供他读书上学的亲舅舅都没去。发财了，把自己家在哪里都忘记了，这号人物，谁愿意理你呀。那天，先四有一个人喝大了酒，坐在晒坝边，猴急马叫地哭呢。后来，先四有进了村子，见了人，主动打招呼。大姑大舅二叔三爷地喊着，有人应声，大家才给了他些面子。

你家在哪里。有山有水，有房有屋，有灶头还有炊烟。有城有乡，有大有小，有穷的还有富裕的。有爹有娘，有上有下，有亲戚还有朋友。家，是出生和养活自己的地方。家在哪里，根就在那里。一个人，要是忘了自己的根，那就是浮云或是飞尘，随着飘荡，你还有家吗。

你家在哪里。村子里，刘二根、肖大海、朱海江，三个人背着家伙事进城闯生活。没技术没手艺，就去工地干苦力呗。干苦力，也不是随便要人的。大概是心里激动又有些胆怯吧。老板问，你家在哪里。刘二根，肖大海都愣着了。不是说要问些工地上的事吗，能干什么，干过什么，想干什么。老板不按套路出牌。老板问话，朱海江张嘴就回答。老板一听，你家是那个村子的呀。老板说，我家和你家，就隔着一道岭呢。你在岭那边，我住在岭这边。老板离开家出来闯世混事早，两人没见过面。不认识，没关系，岭背着岭挨着，是老乡呀。老乡，当然得拉一把哟。朱海江不但进了老板的工地，还跟着老板当上了管理的。这个家，俩人真是认清门了。

村里人有句话，你这人，家在哪里都不知道，怎么活哟。村里人还有一句话，你这人，吹牛皮，吹得家在哪里都不知道，不靠谱。

很多事，看起来不靠谱，结果又真靠谱。楼下两户邻居，常常为点小事，闹过不停。事，当然不大了。你的鸟又吃了我的花。你的猫又抓烂了我的窗帘。你的那些垃圾又丢到我家门口进了两步。鸡毛蒜皮的事，闹着闹着就成了大事。你别看着我是乡下搬来的，就欺负我。我也是乡下搬来的，你又能咋样。你是乡下搬来的？哪个乡下？说着说着，两人不闹了。原来，都是一个乡下搬来的。你家在哪里。长石滩呀。你在沟口头，我在沟口尾。这些年，大家都进城闯生活，听说过名字，没见着真人。今天见着真人了。顺着往上数，爷爷的父亲那辈，还是近亲呢。谈着看着，两人进了屋，拉桌子，摆上菜，酒喝开了，是邻居，又是亲戚，还能闹事。你家在哪里，两人四眼一对，都大笑起来。

时间与世界在变，你变，我没变。一棵树，再高再大再粗，老根还是在那里呢。要是老根都没了，怎么活都活不旺盛。这个事，在道上，再乱，也得按规矩办事。我就喜欢那些简单而明白的话。话不多，只要理说透就行。有些事，能遇见，就是好事。花过了，明年会再开。车过了，还有下一辆会来。错过了道，还有下一个站台。可人要是错过了，再也不会回来。

你家在哪里。

我知道。家在那个叫清水塘的村子，后面是老虎山，前面叫滴水沱，滴水沱上方还有灯盏坪。家里有亲人，有长辈有晚辈，还有亲戚和朋友。